诗歌里的秋
你我相伴而行,脚底落叶沙沙,暖阳轻抚你的白发,你充满笑意的眸中一片清明、不染纷华。
你说你最喜秋天,我甚是疑惑——自古逢秋悲寂寥!秋,即是分离之际,总是与“悲”联系在一起,怎么会有人喜欢秋?
你笑着摇摇头,带着我继续前行。沿途“风景”新奇,你看出我的兴趣盎然,便伸手向我解释:“这就是咱家的玉米,你小时候可爱吃了。”
“玉米是C4植物呀,为什么我们这高纬也可以种?而且玉米杆为什么可以如此高?”我满是惊讶,同时不忘“卖弄”一下自己的生物学知识。
你停下来,布满皱纹的脸上显现出不解。“为啥不能种?从前我都种,祖祖辈辈都在种,长得挺好的啊。”
途中,不乏有农民在烈日之下忙活秋收。“为什么不用收割机?”我忍不住又问。“咱这地又软又不平,咋用收割机?而且让人来收一次得几百块嘞,还不如咱自己弄,虽然累点,但省心、踏实、心里快活!”
我沉默了,为自己的肤浅。再抬头,你矮小的背影是如此的令人安心与钦佩。
走累了,你我坐在树下。你撩起搭在脖子上的那块被汗渍浸染有些发黄的毛巾擦拭我脸上的汗珠,然后擦拭一下自己,重新搭在脖颈上。怪味袭来,我连连退后——这也太不卫生了!我连忙掏出兜里的湿巾,仔仔细细地又擦了一遍脸。
当我用埋怨的眼光看向你的时候,你浑然不知。你的眼底一片祥和,阳光透过稀疏的树叶间隙投射于你的身上,照亮你嘴角勾起的岁月静好。你望向远处的田地,问我:“你知道我为什么最喜秋天吗?”
“是因为秋天的诗人总最多情,与秋季有关的诗歌总是在文学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我你着你不懂的玩笑。
你笑笑摇摇头,慢慢说到:“小时候,是因为吃不饱饭。秋收时,家人总是高兴的,那时候才能看见爹娘少见的笑脸。后来,我在秋天生下了你爸爸,真正有了自己的家。再后来啊,是因为秋天你爸生日的时候,都会回家陪我,我也能为他做一碗生日面,清汤面都中,但得加个鸡蛋,他爱吃鸡蛋……”我顺着你的目光,那是在田中忙碌的一家人,心中暗暗鄙夷我的自以为是,好似最普通的言语,便能道出至高无上的智慧;最寻常的生活,足以体现动人心弦的真谛。
在那片田地旁,我信誓旦旦告诉你:我要努力学习,让你过上更舒适富有的生活。令我感到诧异的是,你并未像其他人一样赞同我、鼓励我,而是沉默良久,然后说:“和你爸爸一样。”
后来,我去了远方求学,学业繁重,便将有关你的一切尘封了起来,或许只有在感到秋意盎然,看到落叶归根时,才突然意识到你最喜欢的秋天到了,才渐渐想起那一方被你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小院,才渐渐想起那一桌你做的热气腾腾的饭菜。
而你,又成了一人,在老家。
那是一个秋天,得知你生病了。病毒来势汹汹,夺走了你的生机与活力。尽力抢救后,你因为气切术丧失了说话的权利。
温柔而刚强的小老太婆终于在病魔面前表现出畏惧与不安。你拉着我的手,咿咿呀呀的说些什么,想要我们送你回老家,可回去后呆不久便吵着要回来。生命的末端里,你好像什么都担忧了起来、恐惧了起来,我知道那是对家的不舍、对亲人的留恋,你想尽全力做最后的争取。可那时全家正为哥哥高考做准备,无暇过多体谅你的心境。高考前,我们忍不住对你发了火,犹记你那受伤的神情和不希望我们生气的小心翼翼,宛如做错了事的孩子。
为什么我没有注意到你的恐惧,去照顾你的情绪,就像小时候多少次你把我抱进怀里、轻轻安慰的那样呢?为什么我没有将对不起说出口?
第二年,又是秋天,你走了,永远的离开了我们,带着遗憾、带着不舍、带着眷恋。人们在你的葬礼上谈笑,好像这是最寻常的一天。而在这寻常不寻常的一天,从爸爸极力控制的痛苦情绪中,我明白我失去了你,永远!
你说你最喜欢秋天,于是,你长眠于秋天。
你一生循规守矩,这是你做过的最任性、最自由的一件事。
你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在黄土地上躬耕你的一生。你并未学过诗文,可却在我心中谱出了有关秋季、动人心弦、最有哲理的诗歌。
微风袭来,将我从回忆拉到了现实。脚底落叶沙沙,望向那我们一起讨论过的田地,我想起了曾对你立下的誓言,不由得恍惚——
走得太远了,以致于忘了自己为何出发。原来众里寻他千百度的幸福,就在那蓦然回首的灯火阑珊处。
想起了你说喜欢听我念诗歌,因为你不曾接触过。我急忙拿出手机,输入“秋天”关键词,为你念了起来:
红叶黄花秋意晚,千里念行客。飞云过尽,归鸿无信,何处寄书得……
后来,我已哽咽。脑海中浮现出画面:满头银发的小老太婆,孤独地坐在门前,盼望着儿孙的归来,祈求着短暂的团聚。
暖光轻抚我的青丝,可你却未在身旁,我将脚边的落叶踢开。
小老太婆,又留我一个!
--王怡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