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耳
“怎么来描述它?”
“那是一种微妙的声音,像是小鸟啁啾,又像知了低歌。”
是的,一种不可描述的声音在我的耳朵内回响,似乎有始无终。
在当地诊所抓的药物毫无作用的第四天,母亲意识到不只是大夫所说上火引起的耳鸣那样简单。她放下手中的活,关掉店里的卷帘门,急匆匆来到县里的医院。
挂号,测试。戴着口罩的医生看了一眼听力测试结果,摇了摇头:“去大医院吧。孩子听力已经出问题了,不能再耽搁了,”顿了顿,她又说:“治不好会导致耳聋。”母亲拉着我走出医院后,她不问价格直接搭上一辆出租车。
“六年级的课哪那么紧张,明天你爸爸回来,带你去大城市医院,顺便带你玩玩,” 母亲说着,把买来的早点全都给塞给我,“别信医生说的。”她放下又拿起手机,忙着联系父亲和去郑州的长途大巴。
一天一夜的奔波后,父亲回来了。
订票,出发。天气晴朗,乌云却遮住了半边天,有种即将下雨的节奏。父亲默默地看向窗外,他刚到家就要踏上通往天津的列车,却没有看出他的困意。耳鸣声致使我很疲惫,不一会儿便靠着父亲睡着了。
到了郑州,父亲安排了个旅馆后,便带我去吃饭。他点了两碗牛肉面,把他的牛肉放到我的碗里。他吃饭的时候心不在焉,筷子时不时地放在碗里。
天气已入秋,风漫不经心地吹着,给人带来了丝丝凉意。他和我在街上边走着,边说着零零散散的大道理时,我似懂非懂地点着头,看着一盏盏彩色的霓虹灯耸立在街道两旁,像天上的繁星一样光彩溢目。
回到旅馆洗漱后,我准备睡觉,父亲睡不着就打开电视,收看了他最喜欢的节目。他把声音开的很低,几乎听不到--他知道我的耳朵不能容纳很大的声音。
夜微冷,我裹紧被子时,迷迷糊糊地看到父亲披着外套,正凑在电视机旁看着电视,嘴里嚼着饼干。
城市嘈杂的车流声将我吵醒,父亲出去了,桌子上摆好了他提前准备好的洗漱用具。透过窗户,我看到父亲在与楼下一个人谈话。我隐约听到父亲说:“没关系,就算去遍所有医院,也会给孩子看好病。”
更大的医院里,我裹着父亲的大衣,还是抵挡不住冷空气的热情。父亲抽出一张纸巾,擦去额头上泌出的细密汗珠。
做听力检查时,我认真地分辨测试着耳机里微乎其微的声音。奇怪的是,耳机里的声音和耳朵里的声音几乎一样不可描述,让我陷入困境。父亲一直紧张地看着我,仿佛做检查的是他。
脸色沉重的医生递给父亲一张诊断报告,父亲看了一会儿,缓缓转过身用一种亲切却又不自然的声音对我说:“你在外面的椅子上坐一会儿,等爸爸一下。”
我站在椅子旁,目光四处游走。昏暗的走廊里,不时经过忙碌的护士和憔悴的病人。我注意到一个看起来岁数不大头发却花白的老人,正努力尝试从轮椅上站起来,试了几次都站不稳只好放弃挣扎。
“没关系,慢慢来。”一个陪在老人身旁的年轻人微笑说道。
下一站,天津。我不知道耳朵到底怎么样,只大概猜得到必须去专门的耳鼻喉医院治疗。想起医生说过的“耳聋”,我极力掩饰着问父亲,却藏不住声音的颤抖。父亲把我搂在怀里,如平常轻松的口气告诉我:“怎么可能呢?医生说没大碍,去郑州再查一下,很快就好了……等治疗好了,爸爸带你坐火车回家。”
在大巴抵达天津时,他提出带我去走走看看。满脑子都是耳鸣声的我没心情,只是跟父亲随便去了一个商场,随便挑选了一个带有密码锁的笔记本。
由于需要观察,暂时住在小姨的出租屋里。从医院到那里要经过两个巷子,车子随着坑洼不平的小路吱呀作响,却无力掩饰那股声音。
出租屋仅容纳一个桌子和床。靠床的窗外是一片空地,有一棵说不上名字的树和一盏路灯作伴。父亲临时联系朋友做点零碎的活赚钱,早出晚归。小姨则每天都来看我,送来她做的可口饭菜。
“这是我印象中第一次见到小姨,她看起来更像姐姐;她的声音很温柔,懂得也很多。她每天都会来跟我聊天,还教我做手工。”在接下来的一周里,我在日记本上记下平淡岁月里的碎片,每天如此。
”阴雨连绵的日子里,我就坐在略微阴暗的窗户下看书-姨父特地买给我的《红楼梦》和《草房子》,并做了读书笔记。累的时候就看向窗外,雨点连成了线,落在地上变成了一个个小水泡,滴滴答答的声音如同耳内声音一样单调。
出租房周围有许多邻居,他们在各自忙碌的日子里用稀疏平常的话语打着招呼。
“去公共卫生间的路上,总会看到一个老爷爷坐在门口听戏。老爷爷看上去年纪不大,听小姨说姓陈,是一位退休的教师。每次他都会笑眯眯地和我打招呼。”如日记所言,那位老爷爷是我仅有的几个邻居之一。
在出租屋的第四天,他叫住我说收音机坏了,我便主动过去修理。老人很健谈,颇有兴致地用一口方言和我聊。油然而生的亲切感驱使我将耳鸣的事情讲述给他听。
“孩子,你有没有想过,那会是来自大自然深处的声音呢?”他开口说道。
我抬头,与他的目光相撞,他深邃的目光里像夹杂着温和的暖流。
“一定会的。既然不可描述,那便是专属于你的,来自未知的声音。”没有语重心长,老人的话十分平静。
我再次倾听它,单调却不嘈杂,干净而不刺耳。
临走前,老人送给我一串有些破旧的风铃。他说:挂在窗边,让风铃声走进你的内心。
“来自未知的声音?” 我正思考着,父亲突然起身,把大衣搭在我的被子上后出去了。夜深人静,耳鸣声更加肆意。我看向窗外:黑沉沉的夜,仿佛无边的浓墨重重地涂抹在天际。昏黄的路灯将柔情的光彩投在窗户上,周围偶尔传来蝈蝈的叫声。
“放心吧,过两天带孩子去复查,我会再想办法。”父亲在门外和母亲通着话,刚挂断又打给小姨:“最近这些天辛苦您…给孩子做饭了,大老远跑来跑去,还耽误上班…”
“叮铃…叮铃…”风伴着雨夜新鲜的气息光临, 风铃随之起舞,清脆的声音萦绕着小屋。
“嘀…嘀嗒…嘀…”我仔细分辨着测试耳机里的声音,却仍然有些吃力。等待结果期间,父亲和医生交流着什么,我坐在门口的长凳上。旁边一个戴眼镜的男生侧头和我搭话。他看起来很开朗,聊起来轻松感直线上升。
“你哪只耳朵?”
“左耳,”我叹了口气,“你呢?”
“两耳,”他轻描淡写道。
我一时间愣住,挂号单飘落在了地上。他弯腰捡起递给我,目光移到窗外:“那些声音其实并不糟糕,影响不了我们。相信都会过去的。未来某一天回忆起来,会觉得一切皆过往云烟。”
说话时他正坐在靠窗的位置,身子一半沐浴着阳光,一半在阴影里轮廓分明。我随着他的目光看向窗外,城市的天空瓦蓝瓦蓝的,干净又清澈。
主治医生摇了摇头 ,然而最后一句话成为救命稻草:“也可能是孩子太紧张了,导致测试结果有误。”
于是小姨拉着我计划去哪里玩玩,父亲翻来覆去地看着病例单,然后放进了口袋。大厦竭尽所能地拔高俯瞰着汹涌人群,反光玻璃连成挑破天空的剑。我们先去了图书馆、博物馆、游乐园--那是十岁的我只在电视上见过这些地方。随后她带我去了一个特别大的商场,有五层楼和一个地下楼层。食品、电器、奢侈品等等商品琳琅满目。
印象深刻的是五楼有一个自助照片冲印机,不巧的是,我们拍完合影上传后提示只能明天来取。我有些扫兴,但很快被楼下的娃娃机所吸引。
黄昏时分,她和我坐在公园的长凳上,她和我讲她小时候的糗事。父亲则在附近散步。空气里散发着淡淡的花香,偶尔跑来个两小孩子。看报的老先生收起报纸,嘴里哼着不知名的歌。
“我把你姨夫的酒放在屋顶上,被云朵偷喝了,于是她脸红变成了晚霞。”她看着夕阳染红饿天边的云彩打趣道。
“对了,最近两天和你爸爸再去做一下测试吧。”
“什么测试?”我咬着父亲买来的肉松饼抬起头问道,却在那一刻意识到那股声音的存在。
似乎在愉快的时间里,在耳畔是什么轻柔的话语时,我可以忽略那种声音-、尽管在我反应过来后,那种声音又席卷而来。
“明天去做测试吧。”我对小姨说,又像是对自己说。
“没关系,那是来自未知的声音。”我这样想着,调整好状态,戴上了耳机。
“有声音吗?”一旁做测试的医生轻轻问道。
“没有…有…还是有…”我回答着,同时更加努力地辨别耳机里的声音。
测试结束,那个戴眼镜的男孩走过来冲我笑了笑:“你一定没事的。”他走进测试间,“那么接下来到我了。”
我低着头数着地砖格子,抬头间又一份新鲜的测试结果出来了。这次,医生肯定地点了点头,父亲也长舒了一口气,他紧紧握住医生的手:“辛苦您了!”
等待取药期间,我注意到不远处那个白发老爷爷正扶着拐杖尝试走路。他的儿女紧紧跟在身后:“慢慢来,我们都在这儿呢…”
父亲按照医生给的药单来取药,简单的药名却总是说错字。他揉了揉眼说:“风迷了眼。”。
我打开笔记本,在首页一笔一划地写下所想所感。
收拾行李时,我看到窗外那棵树被久违的阳光怀抱,墨绿的树叶在阳光下泛着白色的光,明眸善睐的样子。看到隔壁大妈和对门老奶奶正拉家常,看到年轻小哥正帮陈爷爷扛面袋。
车子似乎装满了回家的喜悦那样摇摇晃晃。透过车窗,我也看到了陈爷爷远远地向我挥手告别。
在去火车站之前,小姨又亲自做了丰盛的饭菜。油锅烧热,炒上肉丝,加入青椒和调料,配上米饭。暗红配鲜绿,是一种俗世中的烟火气。她说:难得来一次,以后长大了要记得小姨。
列车即将出发前,小姨忽然匆匆赶来,塞给了我一个书包。她朝我挥挥手,直到消失在视线外我才打开书包。
那串风铃,三本崭新的课外读物,以及两张合影。
照片上,我抱着棕色的小熊玩偶,小姨则拉着我的手,暖暖的笑容被照片保留下来。
天空阴蒙蒙的,但是看起来即将转晴。我坐在靠窗的位置,饶有兴趣地看着窗外的树木与建筑一个一个掠过。火车车轮有节奏地撞击着铁轨,父亲从口袋里拿出病例单,看了一会儿就安静地睡着了。
我再次打开日记本,一段文字突兀地横亘在洁白的纸上--
“你会为你左耳内的声音困扰吗?”
“不会,因为那是来自大自然深处,来自未知、专属我的声音。它让我遇见美好,无论是短的旅途。”
--杜向阳
--赛事-张一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