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楼

凌晨四点，夜色沉重。

少年和男人并肩坐着。放眼望去，一幢幢高楼像黑色天幕下挂着的镶嵌了宝石的衣衫，街道也像变成了银光璀璨的长河，不时有“流星”划过，偶尔一两颗“珍珠”突然闪出耀眼的光，那是有一辆汽车从对向开过来了。隐隐约约的警车笛声来了又走，终于消失在了酣睡的城市中。

两人许久不说话，仿佛在享受着俯瞰全城的惬意。

少年知道旁边坐着的是警察，心绪复杂，而男人在等待少年开口。

“小伙子，有什么想不开的事吗？”男人点上一支烟，抽了一口，眯着一只眼说。

少年只是低头看着手中的啤酒。

“我们聊聊总可以吧。”

“你……”少年瞥了一眼男人的衣着，腮帮子好像不自然地耸了一下。

“嘘——别在意这个，我们又不聊身份。”男人打断道。

“那你认识我吗？”少年抬起头，手来回晃动着啤酒瓶。

“那倒不认识。听你的口音不像本地人。你在这儿住吗？大晚上的怎么上这儿来？”

少年摇了摇头，眼神有些闪躲地问：“叔叔，你带我回家好吗？”

“回家？”男人摸了摸鼻子，手中的香烟划过一道烟弧，不动声色地看着少年。

少年赶紧低下头说：“我高二辍学，已经来这里半年了。在此之前，我始终觉得我自己是父母的累赘。”

“幼时的我体弱多病，父母带着我不间断地在家和医院中之间奔波。一沓沓车票，药的苦涩，父母的辛苦与无助，这些记忆占据了我的童年。”

少年打开啤酒，喝了两口。

“初中里，我品学兼优，却患了抑郁症，老天对我真不公！”他的眼神里仿佛藏着凶残的光，“我休学半年，花了大把大把的钱治疗。后来中考成绩一落千丈，勉强考上了普通高中。那所学校什么都不好，我都不明白国家为什么还要让这样的学校办下去！我这样聪明的人，为什么却得不到公平的上学机会！”

男人没说话，兴味盎然地看着他，仿佛他是一块刚被从地底下发掘出来的金砖。

他似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顿了顿，平复了一下语气说：“我又让父母托关系、转重点，折腾了好几万元。可没过多久，又因为谈恋爱跟人打架，然后被学校劝退了……”

少年仿佛费了好大的力气才从回忆中摸索回来， 又顿了顿说：“17岁啦，我来到这里，工作一直很顺利，也赚到了不少钱呢！那虽然不算一份多正经的工作，但足以让我依赖和骄傲——我可是有着聪明的头脑呢。”少年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脸上滑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他仰起头又喝了口啤酒：“来这儿该有半年了吧，真的算是尝遍人间辛酸啊！现在钱花完了，工作也丢了，父母最近也劝我别干了——我得听他们的啊，谁让我是他们的儿子呢，我其实就是来还债的啊。”他说完，将剩下的啤酒一饮而尽，酒瓶顺手就丢了下去。

男人嘴唇动了一下，手下意识地要伸出去，又好像想到了什么，又生硬地收了回来。

两个人的眼神都跟着酒瓶一起下落，翻着身，越来越快，终于“啪”地一声落到了地上，那声音是那么遥远，好像隔着时空的距离有什么美好的东西被打破了！似乎还腾起了一缕白烟……

少年的眼睛跳了一下，可马上就恢复了平静。

男人看了他一眼，将香烟摁在嘴里，深深抽了一口烟，并没有说话。

一阵清清浅浅的风吹过，吹动少年的发梢，吹起男人的衣角。少年沉重叹了口气，双手掩面：“叔叔，我想回家，快带我回家吧。”

“没问题，但是先给你父母打个电话吧。”男人将手机递给了少年。

少年一愣，旋即醒悟。犹豫了半晌，才缓慢地输入了一串电话号码，摁键的手有点颤抖。

“正是因为你还有很长的路，所以说你还有改变的机会。”男人掐灭了烟头，语重心长道。

电话接通了，少年没有接。

“不必了！”少年说着，想把电话递给男人，可男人没有接。

“回家可是一段很长的路啊！”男人看着少年说，“正是因为你还有很长的路，所以说你还有改变的机会。”

男人似乎想强调什么，“改变”两字说得有点重。

“改变？”他眼睛似乎闪了一下，又输了一遍号码，电话再次接通的时候，少年开了免提。

“喂，谁呀？”电话那端传来一个女人略微沙哑的声音。

“妈，是我。”

“啊，是儿子吗？真的是你吗……你在哪里啊？”电话那端的母亲欣喜若狂。

“我没事。”

“儿啊，别再胡闹了，你知道你走这两年里……”母亲声音哽咽起来。

“妈，别管我了，我以后再给你打！”少年有些厌烦，慌忙挂了电话。

他将手机还给男人，却看到男人笑了笑：“回头吧孩子，一切都来得及。”

少年疑惑地看着男人，手中紧紧握着酒瓶，往回退了几步。

“你看，”男人看着楼下碎了的啤酒瓶说，“越是顶楼，摔得越碎！有些事越高越好，有些事却要及时止损。”

“警方捕获你们的藏身之处后，你就逃到了这里。你很聪明，像你认为的那么聪明！可惜你走错了路，也错估了你的聪明！说什么想回家，不过是想逃跑！可你要记住，在这件事上你做得配不上你的聪明：要知道，警方有很多办法能循迹找出你的一切信息，比如通过你那些已经认罪的同伙……”

“你什么都知道了？”他似乎有些意外，“我早就知道你是警察了！”

男人不紧不慢地起身说着：“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份，就应该及时认错和反省，而不是话中掺杂谎言，想逃跑。”

少年举起双手，渐渐蹲下身去，眼睛却盯着男人。他冷笑了一声，忽然转身就跑。

男人看着他，根本没有去追。

少年刚跑到楼梯口，两个警察突然从阴影里扑上去，精准地一把摁住了他。少年挣扎不过，倔强地抬起头，发出一声怒吼。

男人快走几步，俯下身，从他口袋里翻出一把钥匙：“你对这栋居民楼实施过偷窃，还偷走了这层楼的钥匙，所以你很熟悉这层楼，无路可跑了才躲在了这里。”

“你很强硬，可你忘记了，或者根本就不明白，”男人整了整刚刚吹乱了的衣角，“你的想法是软的，这个世界才是硬的，当你狠狠的撞上去，便会鼻青脸肿，也只有被撞得鼻青脸肿了你才会明白，做人要明明白白、脚踏实地。”

“年轻人，你即将要走下去的17层楼，可不代表你以后的所有路啊。回头吧，想想你的母亲！”

少年渐渐低下头去，叹了口气，不再作声。这时，男人的电话响起。

“孙警官，都还好吧？”

“一切都好。”

男人说着，看向了远方。天边渐渐吐出鱼肚白，世界一片光亮。城市的大厦竭尽所能地拔高，俯瞰着人群，玻璃的反光连成一把挑破天空的剑。

顶楼的这个高度，目之所及，风景皆好。